《紫陌相逢册[八]》

43

邹远收拾东西进背包,于锋手插在口袋里站门旁等他,装作无意地谈了句天气,然后说:“好饿哦。”

“对啦,于大队长今天是功臣嘛。很累,要犒劳的。”邹远最后看眼备战室确认没有东西漏下。退出来的时候张伟站在原地,神态有些怅然。邹远望他一眼,然后也跟着看往走廊尽头的方向。

 

唐昊走近,先喊了一声“张伟哥”,这个老前辈素来拘谨软心肠,叠声应下。

他跟着把视线转向于锋,要开口说话前邹远胳膊松了一下,唐昊于是顿声伸手截住掉下来的水杯。

邹远接过后,换于锋把他手上一整个包也拿过去,然后和张伟从走廊离开。

 

邹远跟唐昊来到楼梯窗旁,外面种了常青阔叶树,初冬的风吹过来,又冷又冰。邹远把手搭在窗缘上,过了一会又抬起掌心,看碰到的一手灰。前年这个时候,他们在H市参加全明星会,中途他出去,碰见了于锋,也是吹来这样的风。

唐昊咳了一声,邹远立刻就转头看他:“生病了?”

他自己倒是满不在意的样子,说老毛病。邹远听了觉得简直鬼扯,之前在百花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才来这边多久,就也变成了“老毛病”。但他明显是有更心焦的事情,邹远关注了,身为圈内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大家都已经不是一个战队了,再亲近也有话不能说。

何况呼啸的事情,邹远自认为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唐昊这个人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和胜负欲,邹远同他来往这样久,早明白话该说到何处为止。

 

后来去吃饭,滇菜传播明明不广,居然也给唐昊在深巷里找到一家夫妻店。邹远入口尝,大概也是异乡漂泊太久,风味已经略有偏移。

饭吃完出去,在街口分开。唐昊怕他不认路,但邹远笑着劝他:“你明明也天天待基地啊。”

唐昊下巴缩在冲锋衣拉到顶的衣领里,路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邹远在路灯下瞪大了眼睛看。

他说:“今年落雪早。”仰了仰头,声音有些散,“去年不这样的。”

邹远脚在砖上划拉,把薄雪拨开:“没事,很快就开春了。”

 

唐昊从来不是会大声宣扬自己目标的人,这个呼啸的年轻队长,在他还在青训营时,就已经隐隐现出一点潜龙之势。他和孙翔不一样,锋芒毕露也是能锋芒毕露得不同的。

孙翔是向来站得高高,自傲而坦荡,木秀于林;而唐昊把目标缄默于口,那就代表别人不清楚吗,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向来信奉行动高于语言。

他不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邹远犹豫该不该给一个拥抱,他几个小时前坐飞机来的,身上还有残余的春城味道,想凭此来慰藉离乡的勇士。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刻,最后反倒是唐昊抬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雪,下巴往车站扬了扬:“走吧。”

出租车停下来,邹远坐进去同他挥手。雪夜灯影里他像在这个长江下游的土地里长成的挺拔乔木。

 

44

于锋把矿泉水瓶放下来,房间里有从浴室溜出来的水雾,他折回去把排气扇打开。邹远推门进来,鼻头冻得通红,大概是刚刚跟唐昊见面所以情绪也没有多积极,但看到于锋的时候还是翘着嘴笑了一下。

于锋说:“晚饭吃了吗?”

邹远点头,看手机才发现已经很晚。缩进被子里的时候手习惯去摸枕头下面的杂志,摸到空才醒悟过来这不是百花的寝室。但如何也睡不着,轻手轻脚地爬到窗台上,雪还在下,外面的江水滔滔,有船只在寂寞穿行。

 

于锋把夜灯按开。邹远手扶着玻璃转头看他:“锋哥那里下雪吗?”

锋哥。这个青年改变对他的称呼其实早可以追溯到初来的时候。当时百花老幼都有,他一个空降来兵,什么都没有——用外人话来说,“仗着蓝雨混了个冠军”。转会时舆论一时吹得太厉害,引起的反扑就是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百花笑话——理论上来说,那的确是他们最艰难的时光。

当然也是于锋的。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一个合格的队长应该怎样,当时百花找他的时候,是自建队始首次没有进入季后赛。这个老牌战队有着自己的骄傲,与之相对的,就是队长这个身份所要背负的沉重责任。

请他来,是要来起作用的,进季后赛是最低要求,最好,是能恢复以前的荣光——于锋后来回忆,只能说,做出的决策是正确的,但下这个决策的过程,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年轻与草率。

 

很多东西,属于队长这个身份的,尊重、拥戴、甚至依赖,不是档案表上一勾一画,就能顺利转移获得的。他弄反了一些东西的因果关系。

而在他去努力获得这些的路上,邹远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从当着整个百花面大喊他“于队长”的时候开始,他的表态明显而坚定以至于刻意。

也是因为这个青年这样称呼他的时候永远那么郑重,他从来不会想歪想到别的地方。他看着他这样念出来,他就知道他是在叫谁。

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

喻队。于队。

 

他头一回醒悟自己这个姓氏的读音。虽然队员们平日都用普通话交流,但也多少带些当地腔调,比如,少见翘舌音;再比如,二四声之间的模糊。

之前跟外埠人打过交道,对方在G市逛一圈,笑呵呵地说他们说话念白蛮铿锵。他当时没懂这个意思,后来打比赛各地跑,跑过N市H市,吴语又软又黏,甚至分不出来一句话有几个字。没想到K市这里,也带他体验一回。

 

后来他每一次被这样称呼,都忍不住想一下另一个人。这样的体验太酸涩,他想抹除掉孙哲平张佳乐的痕迹,没料到还要抹除掉蓝雨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后来网游那次事过后,百花以他为中心的打法在赛场也略有成效。赢下新赛季首胜时,邹远端着杯子说:“敬锋哥一杯。”

邹远当时执意要满的酒,还是一模一样的郑重表情和语气,庄严得仿佛他们不是在火锅店,而是在什么礼宴或舞台。

于锋那时尚不知他酒量,看着挺像那么回事,谁知道盛碗汤的功夫,就滑在座位里睡着了。

张伟当时笑,说百花祖传的酒量。话里暗指的那两个人,于锋听起来却不再有之前那样抵触。

 

说到底,锋哥也比于队亲近多,他也并不喜欢距离感。邹队长开的头,这个称呼也很快就在百花叫开了。公关部的几个姑娘,被邹远叫“姐”,扭头称于锋“哥”,年龄简直成谜。

 

45

外面落雪,屋子里面却开了暖气。于锋回答他:“很少下。”

说完之后他停下来,等着邹远继续往下。这个人想问的绝对不仅仅只止于这夜的大雪,可能会有唐昊,以及他所在的呼啸。也可能还有别的。

 

邹远身后倚着窗,窗外是漆黑的夜与白茫的雪,江水与灯塔在其中穿连。他的两汪眼睛直直地看过来,里面盈盈地盛着室内灯光。

和这样的一双眼睛相逢上,于锋在很多时候都会恍惚。那是他所喜欢的情绪,信任、崇拜、还有像鹿一样的依恋。这个年轻的职业选手,扔到社会上也不过只是个天真学生。那一年的队长生涯并没有教会他太多世故。

所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表露出来的就是什么,然后于锋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回百花后他们在寝室,在训练室,在活动厅。莫楚辰跟曾信然跳脚抬杠,声音不讲理,张伟站旁边打圆场,还有投影开着,谐星和滑稽的背景音乐。邹远趴在茶几上订外卖,于锋凑头去看,邹远咬着笔头往他膝盖上靠一靠,喊“锋哥锋哥”。

他手落下去,尾指掠过对方耳垂,出人意料地触到一片滚烫,于是指尖像也染上通红颜色,一路连接到心脏,给他前所未有的触电体验。

 

46

和微草那场团队赛,消耗型的硬战,时长快破联盟记录的那种。打完之后整个人瘫椅子上瘫半天。

袁柏清握手结束过来找邹远扯皮:“体力跟不上了吧,亏你还新生代呢。”

邹远斜他:“你有好多少?”

“那我们每周有体能训练的啊。”

邹远无语:“那只有你们微草会有吧。”

 

于锋却深以为然,邹远那一年熬得快脱形,出道的时候脸上明明还有婴儿肥,后来瘦得削尖,这两年才有又稍稍长回来的趋势。他回去给百花也订了个体能训练表,当然也果然底下都是阳奉阴违的德行,能躲则躲。

于锋开头还管了一段时间,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邹远他还是能喊得动的,把晨跑改成夜跑,隔三天拖对方出去跟他一起跑K市。

没有锻炼习惯体能还是跟不太上的,说是跑步,其实也就是散步,沿着江堤吹晚风,逢上好日子还有烟花放。俱乐部那几个忙得要死的女人还有空在小群里编排他们是约会。

“三天一回,可恩爱了!”

 

全明星的投票再次出来,制作了二十四个角色的视频,狂剑士和弹药专家的组合再一次为荣耀熟知。百花现在,也正如他们曾经期望一直努力的那样。

邹远跟于锋走到护国桥下面的广场,坐在花坛上看完了一整支宣传片。繁华地带的广告屏幕,吸引来来往往众多行人,有人触景情难自已,大喊着“百花加油”,而故事的主角就坐在众人的身后。

于锋碰一碰邹远:“你要不要也进去喊一声?”

邹远脸腾地红了,是夜里暗处都藏不住的那种。于队长这是在揶揄他,队内总开玩笑,说百花最大的粉头是邹副队。于锋甚至有一次逮到他在应援横幅上签字,签自己的名字不算,还把他的名字也捎上。被后援会粉丝找到,以为是真人,又写了一小长篇抒情文章,表示要做于锋大大的脑残粉。

邹远半天不动,荧屏上宣传片又开始重头播放,于锋在这时侧头看他,邹远小小地往那边靠了一靠。于锋并没有躲,他坐在那里,他的肩膀在那里,他的心绪与感情在那里。在这里,在此时此刻,和所有想与他拥有当下的人一起经历,一起体验,然后经风经雨,低谷高潮走一回,再终于一起成长为密不可分的默契伙伴。像联盟所有为人羡慕的故事一样。

 

47

又一年元旦大家弄了音响在活动室里面K歌,副队长接了麦克风上去,背景音乐跳起来,是邓丽欣的《日久生情》。粤语歌,邹远站在上面登时无语:“有行家在这呢想看我出丑是吧。”说着要把麦克风放下来。前排坐着的几个当然不放,几双胳膊伸过去拦住不让他走,又伸几双胳膊来拉于锋,说于队,于队上去。

横递过来另一只麦克风,于锋接过来说:“那我跟小远一起唱好不好。一起唱。”

 

喝的汽水里面兑了酒精,理智根本控制不住动作,那一点点的松神就可以让他们终于跨过防线。

邹远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摸到下铺,他把于锋的头抱在怀里,颤抖地去贴他的额头。

太累了。太久了。

头顶上云层悄然散开,月光泄下,照进这一方格窗,他跟于锋靠在一起。

 

48

我相信是世间说共你都应该登对/

我心里也许轻轻后退/

 

49

“啊?锋哥?锋哥怎么了,干嘛突然提他啊。”

“没干嘛啊。”莫楚辰偷偷翻了个白眼,他最近混进了百花小群,这几天疯吃八卦。心道谁还不知道你俩吗。

邹远隐约猜到他想说些什么,脸皮薄,背过去把脖子上出入牌摘下来:“我要换衣服了。”

莫楚辰什么都没打探到,很失望地“噢”一声,从更衣室推门出去。邹远一个人待在这,才长吁一口气。隐约听到莫楚辰的声音在外面又响起,像跟谁打招呼。

全明星的后台,来来往往很频繁,他没太放心上。

他袖子摘到一半,后面就一串脚步声,然后某一声很清脆的嗓音“新杰是在这吗?”,跟着,门被推开。

 

他甚至没来得及捕捉到什么情绪,就已经直面迎上了。

张佳乐愣在原地,邹远顺着他目光看去,看到椅背上搭着的百花队服。

过了那么一会回神过来他就立刻低头,要后退合门的样子。

邹远急了:“前辈!”

门顿了一下,然后被慢慢地,再次推开。

邹远往前迈一步:“前辈加油。”

张佳乐呆了一秒钟,然后笑起来:“你对我加油?”

邹远默然一会:“我知道。我有战队的立场,但我也很希望前辈能最终成功。”他想,接着道,“锋哥说,想到就做了,无所谓是也无所谓非了。我只是很想祝福前辈,所以就说了。”

“无所谓是也无所谓非。”张佳乐念一遍,“他想得比我开。”

他又把手搭上邹远的肩膀,这是一个迟来的,百花的前人对后人的嘱托。

“你也加油。”

 

张佳乐正缅怀着呢,肩膀突然被人靠了。孙哲平俯身贴过来,下巴压在他肩膀上面:“谁想得你比你开?”

“是你行了吧!”

“就你那死心眼,胸腔里面筑了个迷宫呢,来来回回地死走走不出。”孙哲平手插在兜里,直起来对着邹远仰了下巴:“花繁似锦。”

 

邹远站在室内,和这两个人面对面。放在几年前,他还在青训营的那段时间,是绝对想不到以后的百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能想到什么?从繁花血景组合的解散开始,就是他的梦破了。但后来于锋走进来,然后他才知道,梦破了,就再织一个。然后新的这一个,就是冠以他们名字的,紧紧相连的。

 

他现在站在这里,同他们相对,一扇门隔开来的,岂止是空间。邹远手往撑,撑到椅背,搭在上面的百花队服,徽章刺绣在他掌心下面勾勒出形状。然后他也直一直背:“前辈。”

 

50

像很多年前K市的夏日,青训营试训,坐在他左手边的少年用变声期的嗓子告诉他自己叫唐昊。他手里的报名表捏到汗湿。前台大声招呼了一句孙队来啦,然后玻璃门口一阵阴影与阳光的漫移,走进来的人侧头看了这边一眼,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然后跟上一句“前辈好”。

一叫叫好多年。

 

而现在,他要迎来新的夏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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