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相逢册[四]》

08

老中医住四合院,孙哲平过来复诊,其实该治的也都治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那样,何况他现在三十多岁,也没什么可能再回去。以前夜里痛,手部神经牵得一整个躯体都在颤抖,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在床上打滚,秋天上火牙龈冒血,第二日红肿着眼睛爬起来,镜子里面倒映的全是郁苦。

熬不过去的时候医生叫他想点开心的事情,想什么呢,他开心的无非是那些,而现在都成了他痛苦的源头。等医生煎药的时候他坐在银杏树下面,刷手机看百花俱乐部的新闻,看张佳乐的微博号,而那个时候张佳乐专心训练,十天半个月都不更新一条,还不如公关那边的私人号发的照片多。

现在也不过就是挂一个“调养”的名号,不可能变好,只是让它不要再坏。昨夜风凉,害他腰椎犯痛,也让医生瞧了一下。

 

孙哲平常来,但张佳乐是头一回,屋子里面家具都是榆木,诊断桌、百子柜,用了好些年头,木头纹理被透过玻璃窗的下午阳光一照,有陈年的迂慢,像有一只蜘蛛围着心脏在一圈圈绕着结网。

他只站旁边观望了一会就撩帘子迈出到门槛外面。学徒在院子里拿竹匾晒药材,冬季过去,银杏树光秃的枝桠隐约有绿芽冒出来。

 

孙哲平一直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布帘后面,然后才低头看医生。后者给他诊脉,眼睛却在小镜片后面打量,老年人到这岁数都修炼成精,一句话也不说,却看透很多东西。一直到他把孙哲平衣袖捋下来的时候才慢悠悠开口:“以后还来吗?”

孙哲平听了这句话没忍住又往门帘那边望一眼,树木和那个人的影子投在素布上,顺着褶皱一晃一晃。

“说不准吧。”

 

没有人会怀疑,孙哲平是很典型的那种B市人,豪、匪、不吝,有范有点情调,眉峰里透着坚毅,在地域最为盛赞的朗秋天空下,露出一个想要踏足远方的眼神。

但同时也不可否认那么几年的春城记忆,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温柔,捧回家的花,可能会说的浪漫情话,会一直被城市记住的少年心气。

他走到何处都不会奇怪。

 

09

王杰希穿着风衣从微草俱乐部大门走出来,医生把药丸用纸包起来了,孙哲平捎带过来。

王杰希吃不得苦,喝中药的时候表情实在惨烈,医生那边给他加工一下,让他每一旬去拿。但这周他们要迎战蓝雨,老俱乐部难得地拾起一些血性与热情,连带着王杰希也陪他们在俱乐部熬了一周的夜。

但早就不是年轻人的身体了,清晨从电竞椅中苏醒,每个关节都发出细小的抗议声,他晕坐一会,才能一块一块组装好站立起来。

说来他比孙哲平张佳乐两个人还要小几岁,但已经能看得到鬓边有一点点白色了,张佳乐心头一慌,着急地掉头去观察孙哲平。

 

半夜要睡觉的时候他还翻下床爬到孙哲平那边,孙哲平开着夜灯用平板在看一部血腥电影,对方的脑袋突然凑过来,他眨很久的眼才把屏幕里面大片丧尸的影子驱除掉。

他问张佳乐:“你干嘛?”

张佳乐视线一寸寸细细地打量过去他的脸,然后手撑一下床面滑坐到地毯上,慢慢在孙哲平压着的被子上枕下。

他不说话,孙哲平也不催,悄悄把按了暂停的电影又点了继续播放,耳机里面响起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时,张佳乐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

孙哲平摘下耳机:“你说什么?”问这话的时候他把脚交叠的姿势换了一下。

 

张佳乐下巴一下一下地磕着床面,动作搞怪像在打拍子:“我问今天几月几号。”

打开手机就能看得到的答案。光阴最常被比喻的是河流,集齐迅疾与不可逆两个特点,他们从来不会特意去铭记几月几号以作为纪念日,因为在河中丢下石头是不能阻止或定格水流的。所以联盟公认的最佳搭档又展露了他们心有灵犀的默契一面,像当年联盟的搭档考验,抽到卡牌,异口同声地答出要互补还是要相似。

但是联盟是喜欢弄纪念日的,首战百胜千杀之类,百花内部也曾经有,建队日肯定少不了,只是遗憾,他们亲自参与了建队,也一起吃了好几个百花的生日蛋糕,到头来还是记不得日子,只是记得夏天的天空晴朗,窗外茉莉芬芳。

 

冬日非要说什么特殊日子,那只能提起那一场不告而别。他们都刻意地遗忘,遗忘那一个冬季的天翻地覆,雪地里掩埋誓言。

只是如今回头看,河道那么长,从遥远那一头爬到这里,他们也会油然生出想要抓住什么的念头,石头也好,砂砾也好,指缝里是欢快是疼痛,对于已经走过来的人来说,都成了可以坦然接受的“曾经”。

几月几号?答案很简单,但孙哲平给不出,像白日医生问他还来不来一样。他做过那么多果断的决定,选择对他来说从来不用纠结犹豫,但如今他也会陷入这么一种茫然恍惚的情绪里。

 

只是或许,也可以不必这么执拗过往。卡组中抽牌,问题是岔路怎么办,当时他们说,闭上眼,走到哪是哪。现在,再拿出一点点当时给出这个答案的勇气与信心就够了。

小夜灯照在头顶,张佳乐把头也转了过来,孙哲平和他对视,知道他也同自己想到了一起。他终于把平板放下来,电影里面小女孩要推开哪一扇门?管他呢,他只用握住面前人的手。

 

10

药庙双子星一般斗了十几年,连到底是“庙药”还是“药庙”的顺序无聊在论坛开个帖子都能一盖盖几百层,只是这是微草地盘,卖个面子,就称一句药庙。近年两家粉丝也愈发惺惺相惜起来,见面说是掐架,不如说是他们特殊的表达敬意方式。

看台上人群都比以往更闹腾。张佳乐逛完微草备战室去逛蓝雨,那叫一个快乐。是卢瀚文来开的门,小孩子乐天派,也继承了属于他前辈的獠牙,如今经验也够,放进赛场上已成妖孽角色。话痨也有那么一点,热情极了,反倒让张佳乐有些招架不住,而且他也不是想找卢瀚文的。毕竟,像王杰希留在微草,没有人会怀疑剑与诅咒的去向。但现在望穿蓝雨备战室也找不着那两个人身影。

“啊,他们啊。”卢瀚文的声音里永远透着一股欢快的调子,“在忙呀。”说到这里他朝张佳乐眨了眨眼睛,“前辈还不知道吗,没事,很快消息应该就会通知过去的吧!”

 

就算卢瀚文现在在联盟早就不是什么年轻一代,甚至成为老一辈选手,张佳乐眼里也永远把他当十四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被小屁孩卖关子,他一点也不想捧场,当即掉头离开了。

再回微草那边的时候王杰希正站在小黑板面前拿着记号笔对着底下一帮认真坐着的年轻选手说什么,他迟疑一下,合门又退了出去,站在走廊一直等比赛正式开始,房间里面的选手都出来才进去。

进去才发现孙哲平一点不客气地光明正大占着一把椅子在啃苹果,张佳乐无语。

王杰希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杯道谢,擦着汗把袖子又往上挽了挽,走到他们这边来。

 

孙哲平把果核精准地丢进篓里,说:“怕什么啊,大家都懂的那一套。”他又指了指王杰希,对张佳乐说,“这人还把你上回说的那些东西直接就搬过来用呢。”

“懂的都一样?”王杰希重复一遍,“我赢过你。”他慢悠悠地说。

“敢不敢现在来啊?”

孙哲平说完这句话后,屋子里面一群悄悄竖耳朵的人就已经很配合地在腾桌子电脑出来了。

“不敢。”

结果他们的前队长低头得格外干脆,于是一群人又很遗憾地转回去。他居然也罕见得生了些不好意思,很尴尬地咳了两声。

王杰希今日比起上次就很能感受得到态度的积极,中途一直有助理技术师之类的人过来,屋子里面的氛围也很紧张,各个都盯着显示屏,为赛场上的毫厘而提心吊胆。孙哲平张佳乐不添乱,最终还是跑到了外面去。

 

微草蓝雨,两大王牌战队,无论是流量还是操作都看点十足,连后场的工作人员都纷纷跑到看席后面的巨大帷幕旁边去凑热闹。张佳乐也夹在人堆中,他荣耀生涯一十几年了,什么套路场面都不新鲜,相比起游戏里胶着的两个角色,反倒是底下看台风光更令他感兴趣。灯光偏暗,偶有的几束蓝绿光线扫过去,也能看得清,那些拿着手幅灯牌的,男男女女,青年中年,群体比往昔不知丰富到哪里。

单人赛结束,工作人员又纷纷被叫回去忙活,张佳乐躲着他们的推搡,脚就往下迈了一级台阶,走出了幕布后面。

孙哲平一直插着口袋平稳站着,就看到此时最后一排的观众回头看一眼,然后露出惊讶的表情:“张佳乐!?”

他声音不大,这个名字也的确在荣耀中销声匿迹有些年头了,并没有翻起什么波浪,底下的观众照旧为舞台上喧嚷。张佳乐只当他是普通的粉丝,慌张地要再藏回帷幕里。对方也像极有分寸的一类,此刻也吞声坐了回去,只是依旧频频扭头。

 

张佳乐当然没法在这里再站下去了,拉了一下孙哲平的衣袖,说回去吧。孙哲平无可无不可,就又坐到走廊里,团队赛打到精彩的地方时还给周围工作人员充当了一回解说。

导演听见动静也从指挥室出来了,环胸靠在门上调侃说:“下场跟轮回打,叫联盟请你们去做特邀嘉宾可别拒绝。”

孙哲平一贯不愁工资的,不愿搅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也怕麻烦,上了直播,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他随便一句话,还害主持在旁边拼命说个十句话把兜回来,这不是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吗。

 

11

比赛完庆功宴王杰希并没有去,跟孙哲平张佳乐约了去一家港式汤煲馆,下楼梯的时候突然头顶一阵动静,抬头的时候是微草那个弹药专家,从王杰希口中得知,正是这一代的队长。

他胳膊压在扶手上,探近说话的时候半个身子都悬在扶手外面,低头能看见额上全是汗滴,但笑的时候露一口白牙,脆生生地喊前辈,问:“我打得好不好?”

王杰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跟孙哲平一起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显然不打算掺和。

张佳乐把头往上仰了仰,正对上这个年轻人的脸庞,心头猝然一跳。眉头锐而浓,中间一段蓦然上挑,末尾再捎带出刀锋一样的痕迹——他身边恰巧有个人就是这样。

年轻人身上的朝气能伤人,尤其伤他们这群失意的谢幕老人,他们在面前肆无忌惮地展示着曾经拥有的东西,欢呼与喝彩都是冲他而去。但此时张佳乐有些恍惚,他分不太清,此时他心头跳动得这样迅疾,是因为这份愤惋,还是这过分相像的眉形,突然带他穿越了十几二十年的时光,回到那个拥有这眉毛的青年身边,于是什么的懵懂情感得以死灰复燃。

他沉默封闭的心房上被这般遽然一敲,门扉呼啦啦抖落密布灰尘,隐约露出底下的美丽光纹。

 

孙哲平正跟王杰希站一旁看热闹,不懂张佳乐怎么就突然掉头看向自己,但也扶着扶手往他那边走了一级。刚才比赛他们是一起看的,和弹药专家做了那么些年搭档,说懂他当然也懂一点。的确是打得很好,他做过队长,认为这种程度值得一个毫不吝啬的夸赞。

但和王杰希方才聊天,说日前联盟里数一数二,还是要回到百花去看。孙哲平记得自己当时有很不客气地笑了一下。

三人继续往大门处走的时候,话题也就转到了现在的百花,张佳乐踩过小径,枯叶在他脚下破碎,他想起离开K市的前夜,和经理在大排档里,门外突然造访的那两个人。

 

那些——正是他曾经拥有过的待遇。电竞之家的版面、游戏里面玩家的争相模仿、豪华的论坛数据、业内风评——“繁花血景”横空出世的那个赛季,风头无两。

他也知道,自己生在开荒一代,因为“初始”这么一个情怀,所以时至今日,还是有很多人在论坛上留言说,盛世还数第二赛季的第一代狂剑弹药。只是言语里,酸涩的情感是掩盖不了的。

大家都只看眼前,只看现下谁称王称霸,没有人关心历史,何况还是一段破碎的拥有分裂结局的历史,年年岁岁的重复不过给过路人添数见不鲜的祥林嫂式笑话——大家都在朝前走,还低头沉湎往昔荣耀做什么呢,甚至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没有荣耀。

 

走至大门,站路灯下等孙哲平开车出来。张佳乐看到对面有一个人影,被灯斜照拉很长,晃在欧式栏杆的尖顶上。

身边王杰希倒是朝那边挥了一下手,于是张佳乐又仔细看了眼,发现正是比赛时那个坐最后一排席位的观众。他问王杰希:“是谁啊?”

“一个粉丝。”他这么说,神色却突然变得哀伤无奈起来,“年纪很大吧?看了微草十几年的比赛。”

张佳乐吃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毕竟比赛场馆里像那个人一样的中年人比比皆是,他真的没有上心。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群中年人,哪一个不是从年轻看到现在过去十几年呢。

 

孙哲平的车开了过来,前罩灯的光晃过去,给照到的地方全染成雪白。王杰希往路边让一让,继续说:“以前每一场都来的,我们主场就抢第一排,客场就跟着买机票一起飞过去。”

“现在恐怕也是工作不能继续任性,我其实也有很长没见过他了。”

他的声音落在惨败的灯光里,影子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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