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相逢册[二]》

04

孙哲平下楼去超市,小区门口的花店老板把头歪出来喊他:“富贵竹到货嘞。”

他就拎着袋子进店晃了一圈,没买竹子,抱了盆小花回去。昨日他打扫房间在窗台上发现几个小花盆,颜色形状都挺可爱。

老板仔细把幼株和根土一起包好,又说:“冬天养吗?不太好养哦。”

孙哲平付完钱多看了眼手机,这时盯着屏幕:“随便,能活就活。”

老板咯咯地笑:“也好。不是富贵命。”

 

孙哲平出了店又在门口多停了会,他手机里面张佳乐给他发消息,这个人可磨叽,本来说好是昨天,又硬往后推了一天,然后到了今天也还在留恋不肯走,订了个晚间八点的航班。

他倒是不担心会中途反悔什么,跟张佳乐打交道这样久,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所有做下的决定,都会最终走下去的,他决定跟他一起组建百花、决定离开、决定加入霸图——这些选择做出的当时都远比现在要难。张佳乐这个人,总是瞻前顾后,放在他眼里,就叫优柔寡断。所以他偶尔也会好奇,当剥去那些所有的外在的因素之后,张佳乐会怎么做。

而与此一同浮入他脑海中的,正是初遇那会K市火辣太阳下的年轻人,脸上挂着爽朗笑容。

 

孙哲平站在窗前,带回家的花盆里小苗在都市公寓呼啸的风里微微颤抖。

说是寄托也好,想旧梦重温也好,但鲜花这种东西,对于他而言,就是很能够代表那个城市的。柔软娇嫩,凑近有芳香,从五感里侵入,等到他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沉湎入回忆里了。

公寓的旧主人像是很领悟家庭情趣的那种类型,阳台上搭了架子娇养蔷薇。只是他搬入的时候花瓣都枯完了,给他找房子的朋友说,是欠了债住不起的。于是仓促离开,从前日夜呵护的东西被抛下,本来就是强硬移植过来的东西,一夜就死掉。

这样的事情人间每一刻都在发生,现代人爱用“断舍离”这个词,可是那些真正不必要的哪里用得着“舍”这个词。他放“落花狼藉”进百花训练室的六斗柜,相册间抽掉一页别入行李,扶手楼梯从第二赛季一路走到第五赛季的冬夜,外套搭在身上,绿皮火车颠簸,头歪在椅背里晕晕乎乎想起来宿舍抽屉里还有吃到一半的药。发短信让张佳乐寄过来,那个残忍的人夹了他们几年前合伙写的明信片进去一同跨越了千来公里,到他手上的时候害他在邮局门口北国的风里垂一滴男儿的千斤泪。

舍得舍不得。 

然而孙哲平当时已经不是刚从K市回B市那会了,碰见此类情境也没有太感触,只是跟朋友搭手把架子拆了扔到门外。还有几个大小花盆,有几株生命力顽强,他头初也试着养了阵,到底不上心,最后也都纷纷交天命。

 

那今日为什么又捧一盆回来呢。孙哲平错开视线,投向前面,住宅区楼房红墙如栉,缝隙间道路蔓延开,灯笼点亮一路作引,直引到绯粉的晚霞云彩中。才回B市的时候住胡同,被周边建筑包围,朝南的窗户只有近中午才能短暂地照入一会。朋友找他,五回有四回碰见他坐在窗前,撑着探头出去望过,屋距窄,触眼不过是隔壁人家墙缝间年年枯老又复生的青苔。

搬来这边后,依稀好像也记得朋友说过是坐北朝南的。

 

梦早就不做了,夜里和别人喝酒,也能保持着清醒头脑品到一点点甘来。这一小盆花,大概就是虚幻梦境里被西南季风捎裹着颠山又过江,最终吹放在他枕边,那过往混杂了五味的酒中,在十年之后还依韵着的甘。

不是很多,不足以让他做出什么事情,连叹息或者微笑的表情露出都嫌不够。

虽然他也的确是笑了一整天。

 

时值除夕,B市务工人都返乡了,孙哲平开车下了空空荡荡的立交桥,进机场大厅也是如出一辙的冷清,所以张佳乐提着包出来的时候就很亮很显眼。

孙哲平顺手接他手上的袋子:“这么重?”说着翻了翻。

飞机上暖气熏得两颊烧红,这回出来遇风又觉得冷,张佳乐正使劲把围巾绕在脖子上,但还是抽空答他:“给你的。”

孙哲平更不客气了,直接打开来,里面是几大袋地方特产,一看就是机场店里匆忙买的,他重复一遍:“给我?”

“啊。”张佳乐睁眼,晃神好一会,“那还有谁?”

 

总是这样,他总是觉得自己是没有亲友的。孙哲平很多时候都很难说张佳乐到底是过分重情还是太过薄情。

他非要拿世俗那套法则框住自己,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信什么,在不该看重的地方看重。造成的结果就是,他固执地不肯去信任别人。那些时光,那些他自己珍藏的时光,他以为在别人那里是无足轻重的,是可以被轻易忘记的。

但事实上,是他们都视若珍宝。

联盟在当时就已经百来号人了,这么久过去,人只会更多。无论是说过话没说过话,交手的或是队友。孙哲平自己这么一个不常出面的人都经常碰见有小辈过来问好,他觉得张佳乐只会更多。他相信联盟元老级第一弹药的影响力。

 

方士谦问到了没,张佳乐回个到了,手机丢一边躺副驾驶睡觉。中途孙哲平有空替他接了两个电话,后来嫌吵,直接切了静音扔后座。

等他自己醒来一翻有头十个来电。脑袋还没清醒过来,就是旧主席的电话打进来,旧主席也是主席,张佳乐接了敷衍好一会,然后才挂断去群里揪方士谦,

方士谦打赌说他就告诉了王杰希一个人。张佳乐不信,屏幕上点两下,跟着王杰希的电话就弹了出来。

路口红灯,孙哲平斜着看眼,嗤笑两声。

 

张佳乐抬头也看他一眼,手里把电话掐了。

“不接?”

他摇摇头,歪着又睡倒过去。

 

05

张佳乐住他家又过了一周的米虫日子才舍得回归社会。除夕假结束,整个城市也开始运转。下楼拿报纸的时候信箱里掉下来两张门票,周六晚,国家体育场。

 

报纸被丢在茶几上,孙哲平从地毯上坐起随便翻了两页。另一边张佳乐终于从门厅柜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正是午饭的点,那头响了一会才被接起。

冯宪君问他是不是收到了。张佳乐提一口气:“我...”

“你之前,一直在哪?”他打断。

张佳乐不说话。

“是在K市吧?”

 

他拿着手机和茶几那头的孙哲平对望一眼,回答:“我去看看就是了。”

主席退休很久了,这些事情按理都不麻烦他来操心,老人口中流露的叹息也很无奈:“没别的意思,是见面礼。”

“我知道。”张佳乐说。

 

怎么可能没别的意思呢。主席自己也退休,退休和退役一样,都是意味着你这个人从此就被剥离,那些鲜花掌声,甚至是批评责骂的目光都不会落来一眼。人会空虚的。

说来是一夕一夜的事情,然后就告别那个舞台,可能会拥有一个直播间,开始一两天热度爆满,跟着是断崖下跌,到后来成为每日例行任务,里面只剩三三两两的寂寥,弹幕中间偶尔会混杂几个讽刺主播技术的,被麻木地无视掉。

或许学叶修是最好,选择彻底隐退,还能收得最后的美妙幻想。但是说是那么说,谁知道这家伙背后是不是也午夜偷偷登过游戏摸着键盘怅惘呢。

 

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说过电子竞技是朝阳产业,荣耀二十几年,熬过了中间一小段低谷,现在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业内龙头。随处可见的海报宣传,公交地铁里的絮言。

他们口中传颂着某只战队某个神仙人物。

于是他们这群被时间遗弃的老人们,就被迫一遍遍提醒,一遍遍被提醒。提醒如果不是生不逢时,或者如果不是那一场决赛里的种种阴差阳错——那么我也将被编入胜利者的绘卷中。

 

林敬言算是他们个中较为温吞的一个,情绪感触表现出来也是较为平稳的型,叙旧时才知道对方其实也越来越不爱出门了。

当时他笑着说:“你说,出去,是被认出来好呢,还是不被认出好呢?”

其实说来哪个选项都可以,差别不过是在他们自己本身的心态,但都还是年轻人,退役的时候也还没足够成熟,释然装都不会装。

 

洒脱如孙哲平,张佳乐在他家中环绕一圈,不也同样没找着电脑。

都一样的,有人说出来,有人不说罢了。

主席的关心是真,但做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比赛他们当然是想看的,那曾经是他们生命的全部,说来是占据整个人生纯粹的十分之一,其实也就是全部了。人生能得几个纯粹?

 

孙哲平还是盘腿坐茶几前的姿势,薄薄的长卡片递过去,他夹在手指间翻了一下:“那就去呗。”

 

车还是他开,只是今日的路况就有些不同了,开到体育馆附近更见热闹。这是年后的第一场比赛,其中有老牌战队微草,广场处聚集了很多人在派发应援物,触目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

那些东西同他隔着车窗玻璃,遮阳纸一贴统一过滤成黯淡茶色。他居住在这边已经有好很久了,说来早该习惯,却每次都次眼中见一回,然后脑海中见一回。眼睛看到的绿色,脑海中的,是粉色。

然后那一年的总决赛,看台上旗帜舞动,绿色粉色对垒,从此成为他最后的印象。

 

门票上当然标了席位的,还是个前排佳座,只是他们既然肯来,那当然是直接迎入后台了。张佳乐跑微草备战室敲门,过来的居然是王杰希。

他知道对方是留队任职了,开始算半个指导,中间突然惊觉手底下那群小孩,离不开他就还是不能长大,之前还在比赛的时候就发生过性质一样的事情,还被叶修逮着上过一课,于是咬牙彻底转于幕后。近年是自己的影响力终于消淡,这才又逐渐接手一些事情。

但比赛说到底不用场场都跟过来,王杰希自己身上也有伤病的,不像孙哲平那样严重手伤,但腰肩脊椎,这种毛病,连普通人都头疼,他们久坐又少运动,自然更厉害。

 

“督促一下。检验他们假期有没有松懈。”王杰希解释,侧身请他进去。他退役之后身上过去属于“队长”这个身份的尖锐与距离感就淡很多了,甚至偶尔还能感受到属于第三赛季那时的少年气。战队里面年轻一点的也会在背后八卦领队身边那个看起来很大佬的人物笑起来的时候真的有够迷人,然后会有另一个大惊小怪说王杰希大神都不知道的嘛。

无论主观客观,微草和他都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他们共同铸造出这支战队最为核心的精神力,然后一代一代的微草人在此之中团结奋斗。

 

队员已经去前场了,备战室里的实时转播也切到他们坐在椅子上做赛前讨论。王杰希把一个巨大的背包从长凳上拎起,很快就有人过来从他手中接过放到另一边桌上。座位空被腾出来,他们两一起坐下。期间王杰希碰一碰张佳乐的膝盖:“说一说?”

 

每一个战队有相对固定的职业,但也不是绝对不变,主要还是看六大系的搭配,但张佳乐记得,至少是从他出道到退役那会,微草都一直没有出过弹药专家,狂剑士似乎是有过一个的,但似乎也并不是主力,蜻蜓点水地一现,后来也没再见过。他曾经也想,如果微草队内有一个弹药的话,自己打起来,是不是也像王杰希看张伟一样。不是他要做比较,而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发生过的,没有发生过,却又有着可能发生。他这样想,自己有的时候会好受一些。而且其实,谁说王杰希有没有考虑过这些呢。

而现在,在擂台上出战的微草方正是一个弹药专家。

 

张佳乐现在没有什么队属,也不任职,游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旁的不提,但说话是真的自由些,有些想法也不必遮掩藏招直接就点明了。

最后屏幕上“荣耀”弹出,王杰希换了个姿势,说:“冯主席说你一直在K市,我倒是有点不信了。”

他自己是退役后仍从此业,信息都掌握第一线的,理解才能跟到位,不然就像那些退役的在直播间,天天被唯恐天下不乱的营销号剪打脸合集。但是张佳乐,销声匿迹这样久,再出来,一张口还是货真价实的弹药专家。

如果不是心中还挂念,怎么能做到呢。

 

但现下被调侃,也只能笑着打哈哈,眼睛闭一闭,仰面往后靠上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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