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于锋插着口袋站在台阶上。

张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见刚刚说的话，他想重复一遍，但于锋先开口了。

他视线扫一眼底下的巴士，百花战队的队员站在车门旁。他说：“没事，你们先回去。”然后于锋往后退一步。

张伟回身看，看到他返回比赛场馆的背影。

经理坐在巴士里面，靠近车门的位置，但头一直未转向外面。随队公关上车的时候，经理伸手接了她一把。女人脸庞抬起，满是忧虑。

“队长刚刚说什么？”

公关看眼外面，属于百花队服的粉色簇拥着：“队长说没事。”

“那就没事。”经理说，“上来。”

这时距离比赛结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于锋一路往里走，都是跟他逆向而行的人。有人凑过来想同他搭话，被他礼貌地让开。

张伟告诉他没见到邹远的时候，他瞬间想起的，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于是他停在备战室门外。

屋内的人陷在沙发中，脖子仰成一个很僵硬的姿势。于锋顺着他目光看一眼高挂的电视机，是对刚刚结束那场比赛的重播。

百花这个转会期动作很大，狂剑士的加盟唤起了大批元老级粉丝的记忆，于是收获很多关注与期待，论坛上一大批第二赛季的追忆贴。他们这个赛季，从开始之前，就沾上了别人的影子。

粉丝也就算了，甚至俱乐部一些内部工作人员也这么认为。于锋那个时候很想提醒他们，盛世王朝的建立，从来不单单是职业的简单复制。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是从新开始，新的选手新的环境新的战术体系。而不是试图旧梦重温。

他并没有看多久，只是匆匆一眼，然后视线再次落回邹远身上。

在邹远突然低下去抱住头的那刻他终于疾步过去。握上对方手腕的时候是用了力气的，蹲下来喊他的名字要他回神。

或许邹远在看的也不是这个重播，他在看什么？可能是一小时前真正的比赛席，也可能是两年前他站在办公室里在队长那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更早，他在春日淅沥小雨里走进报刊亭，买了一张荣耀的账号卡。

但于锋都不会管，他只是握着邹远的手。

他闭着眼睛摸到于锋，先摸到的是肩膀，也没想什么，就把手臂张开附过去。于锋也配合，他本来就是蹲在邹远旁边的，现在就又凑过去些，跟邹远抱住，一下一下顺他的背。

外界怎么说他们都知道，但该做什么他们也清楚，没有什么百分百成不了的事情。何况这件事本身就并不是二维的结果，道理谁会不知道，但情绪自己要低沉的没法控制住。于锋跟他抱着小心翼翼得连呼吸都屏住，长久的静默沉寂里他把头也悄悄低下去，靠在了邹远的肩膀上。

相拥的两人头顶是记者招待会的重播扔在继续，外面比赛场里群众散去，投影关闭，只留深绿色的光对着空荡的排排座椅惨淡扫过。场馆外面载了百花队员的大巴车悠悠驶远，远离这栋承载了他们痛苦与光辉记忆的建筑。

35

出租车停在百花俱乐部的大门前，于锋付完钱，碰一碰身边的人：“邹远？到了。”

他声音很轻，不太像要把人叫醒该有的音量。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着。

但很快那两个人就都下了车，睡觉的那个关车门，道一句谢。

邹远转过身，看到大门，步子又滞一下。于锋站在那里凝视他的动作，夏季末尾夜晚的风凉，他们穿的是短袖，在空调房里进进出出很容易着凉。所以于锋伸手出来催了一句。

邹远过去把手放进去。此刻俱乐部的主楼里面灯火通明，联盟比赛一周一次，整个职业圈都围着这个周六。今晚结束事情肯定会很多。

而且这还是本赛季的第一场，何况他们还打输了。

于锋回寝室洗了把脸，边穿外套边往外走。邹远跟在他身旁。

走出宿舍楼的时候邹远听见头顶有声音，是张伟坐在二楼阳台，他罕见地在这个资历深厚的前辈身上感受到了明显外露的低沉。

但邹远也来不及体味太多，转身又追回于锋旁边。

进去主楼的时候果然里面热闹非凡，连前台都没回去，换下职业套装坐在大厅沙发里头碰头对着手机屏幕看荣耀论坛叽叽喳喳。

感应门开开来，两个小姑娘对新队长好奇而拘谨，探头一路目送。

经理办公室外面于锋敲门，会是肯定要开的，心理工作也很重要，复盘、分析、针对训练。这些东西说起来又多又杂，如果他不能拥有一个很强大稳定的心态，就很容易觉得无从下手，然后烦躁，如此恶性循环。那么他成为队长后第一步就失败了。

于锋这样想，视线里邹远安静站在他手侧。回身望去的时候对方的神态焦虑，仔细看眼神却坚定。

“于队。”

邹远喊他。于锋继续凝视他眼睛，像从中试图汲取力量。

“嗯。”他说。

其实邹远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心里有些慌，嘴一张声音就出来了。但他听着于锋的回答，就知道，知道于锋也了解他这一声的意思。于是他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或许紧张不是最坏的状态，焦虑也不是。最坏的，他上赛季末尾已经体验过了，那种心如死灰，那种认命后放弃挣扎的无动于衷。很多时候他被淘汰出游戏，躺在那里看唐昊的德里罗还在灰暗屏幕里继续跳跃，他看着，像隔一层雾，又像隔好几个时空，无法碰到也与他无关。

于锋是一个很有干劲的人。邹远有的时候看到他，看到他熬夜，看到他在小黑板前认真地写划，有一瞬间也好像看见自己。

但他也恍惚，有没有过？自己初当队长的时候有这样吗，如果有的话，会不会百花的结局也会好一点。

但当于锋站在板前，托腮喊他名字问他看法的时候，他一边回复，一边又想，或许现在这个结局才是更好的。

当然用结局可能不太恰当，他理想的百花，当然是年年长盛永不结局的。

于锋站黑板前已经写完了，把笔套合上，很清脆的一声。他伸着懒腰：“好了，就等明天他们来一起练一下了。”

邹远跟他锁门出训练室，从小楼潮湿处走到初秋吹夜风的小广场。看到他身前这个人，从更低纬处来，带来更明媚的阳光和那个沿海城市的乐观与拼搏态度。

邹远回忆着备战室的那个拥抱，想那一刻仿佛拥抱到太阳。

36

自第一次失利之后，百花的关注度就呈现出一个断崖似的下跌，毕竟比较起来，还是银河战舰霸图更夺目一些。

邹远对这状态很满意，少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他做事情都自在一些。但于锋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在休假日于锋晨跑后找过去，趴在门框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锋清水扑脸，抬头被小小吓一跳。

知道来意后更是哭笑不得：“不会的。”他歪头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在意的不是那些。”

邹远有些想不通了，在他看来，这些那些，并无什么分别。粉丝、拥护、核心。于锋指的，是什么？

于锋把毛巾挂回去，走过来，和门框处他的副队对视上：“我只看我们战队。”

我们战队。我们战队的粉丝、我们战队的核心。其余的，那些大批的中立粉、路人玩家，都不是他现在所想争取的，可能也会想要，但至少不是现在。

什么都是要一步一步来的，于锋并不着急。

但邹远却低沉了一点，他想起网游会长那边的反馈，于锋算个空降来兵，所引起的——讨论、爱恨，都过于昙花一现。

于锋已经走出去了，路过的时候在他发顶揉一把。青年发质偏软，甚至是光线底下会变成栗棕色的那种软，他仗一点身高优势，占尽便宜。

邹远小跟屁虫一样，立刻也凑了过来，手臂撑在桌面上，问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明明就是昨夜一起整理的资料档案。

于锋也好脾气地一份一份地列给他看，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们要做什么。

邹远就弯眼笑，笑的时候往他身上歪一歪。

失去了关注度之后百花的路子倒是正常了起来，于锋邹远算个局中人，对这情势多少有些意料之中，但看到会议室里稳步攀升的积分榜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一小阵。

重要的是什么。经历了过去的那个赛季，邹远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成绩可能是衡量的标准之一，但更重要的还是趋势，毕竟他们还年轻，百花的核心分子，一个第六赛季出道一个第七赛季，甚至都还没到平均挑大梁的年级。他们至少还有好几年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明年再来”这句话——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不是目前拥有如日之升的百花该有的计划。

只是，于锋坐在会议室首座，邹远坐他手侧，他每次转头都能看到这个青年在他身旁托腮认真倾听。

他也禁不住地会想起之前很久一天，久在他还不是百花一份子，久在这个青年还背负着于他而言太过沉重的队长职称。那时喻文州对他说“不该的啊，如果可以慢一点...”。

所以于锋想，现在他们这个节奏，这个成长的节奏，是不是慢到邹远可以适应了，慢到这个联盟新人可以在一个更为轻松自由的环境下去成长，去尝试、失败，而后再继续前行。

他来百花是为了核心地位，但除此之外，也会想一想——譬如喻文州黄少天那样相伴成长的双核，叶修苏沐橙单向指导的拍挡。有伙伴的感觉太棒，他从一开始就在期待，期待邹远会成为他身边的那一个，然后他们开创一个新的模式，被旁人传颂，说“于锋邹远那样”。

他在蓝雨待了那么多年，记忆也好想法也好，都被影响太多。他想的核心，不会是微草王杰希那样的核心，从来都是像喻文州那样。

而喻文州身边，是有黄少天的。

邹远转着椅子，于锋在那里遣兵调将。守擂位以前通常默认属于他，但如今那里绝大多数时候会写着落花狼藉的名字——他可以去拥有压力更小的单人赛位置。

他目光从黑板上移到队长的脸上，于锋也在看他，微微一笑。然后他的手在桌下缓缓握成拳。

屏幕上“荣耀”的大字闪出，邹远却在椅子里又多坐了会，他将手握拳。很稳很热，在经历一场鏖战后，还证明着属于年轻人的旺盛精力。

他再次将视线落回屏幕，花繁似锦是一个新的账号卡，这个角色保持着胜利的姿态，水红的风衣角在山巅一飘一扬——像他曾经光芒万丈的前辈。